红窃脂绵绵不断地磨刀声中,他盯着那晶莹的火光,胸臆间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他竟不知从和说起,最后毫不相干的,居然问了一句,“你能教我贴身缠斗的必杀术吗?”
因为红窃脂说,你们学的都是见血封喉的杀招,可你偏偏将它们都拆解简化了来教我。
朝晖温暖地洒落安静的石滩,邹吾原本还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驯沉静,谁知辛鸾沉默半晌说的话,居然是这般的血腥。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辛鸾却已经掰着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要出其不意的,适合近身缠斗的,不要长刀,要匕首,不是以寡敌众,是一对一,不是为了自保,是为了取人性命。”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邹吾迟疑了。
他不知道辛鸾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戾气,他目前想破头,能怀疑到的只是辛鸾想和红窃脂决斗……可是,他可以确定他学了也打不过红窃脂。
辛鸾抬起明亮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所以,你能教我吗?”
邹吾转了转手中的兔子,沉默了一下。说实在的,他不喜欢辛鸾这样,他努力保护着他的天真,并不太想让他晓得杀人是怎么回事,十步杀一人,那是乱世里的强者,但他们背了太多的孽,午夜梦回无人慰藉,剩下的只有连床的惊梦。
邹吾抿了抿嘴唇,十分郑重地对他说:“我可以劝红窃脂回家。”
他的声音很低,以绝不会让第三人听见的音量。五丈之外的红窃脂却仿佛有某种本能,倏地抬起了头颅,那一刻,他看着邹吾和辛鸾,眼神克制不住地流出一丝悲凉而荒芜。
邹吾很直接,没有任何的掩饰,就事论事道,“我知道她昨夜推了你下悬崖。我向你道歉,是我之前疏忽,劝你不要与她起争执,却没发现她对你有这么大的成见。我也可以让她向你道歉,你心里不舒服,我可以让她离开。”
“不是!”
辛鸾急了,他怎么都没想到邹吾居然想岔了,还岔到了这里,且居然开诚布公地要为他做到这个份儿上,他赶紧摇头,“不是因为她。”
他思绪有点乱,他不知道邹吾对他和红窃脂的谈话知道多少,更不知道昨夜的事情是红窃脂自己跟邹吾承认的,还以为是邹吾猜的,只能试探往前说,“你误会她了,她没有,她真的是为了帮我化形,前几天就找过我……”
这世间真心待你之人真的是太少了。就算他不给她回应,对她的不是爱,也总归是有情,邹吾就事论事要给辛鸾公道,辛鸾已是感激,但是他真的不想因为自己,搞得从小长大的两个人生出嫌隙。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
邹吾看着他,当然不信,但是也没戳破,反而问他,“那你们昨夜都说了什么?”
“啊?”
辛鸾有点乱,凭着记忆随便抓了一个,“她说了大悲门。”
对!辛鸾安下心来,红窃脂说了大悲门,说了这些旧国故民组起的组织,可他的眉心一动,记忆水一样汩汩滑来,他审慎地抬起头,对上邹吾忽然就闪动的眼波,一字一句道,“对,我正要问你,她说大悲门策动了天衍三年的’大礼教’事和南境裴将军事……是真的吗?”
这话题太沉重了,是在单薄的人情关系上,直接将国与国的旧恨拦腰压下。
邹吾纵有百口,也瞬时难言。
辛鸾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痛色,可眼底,仍是坚持要纠缠到底的神态,“她说’大礼教’目的是为了离间我父亲和辛涧的关系——可那不是一次意外吗?不是西宫娘娘的母家想要我父亲将她扶正中宫,天衍三年的雪夜联动大臣伏阙,原首辅处置不当,辛涧才痛殴群臣造成的吗?……这居然是设计出来的嚒?”
王庭宫变、父亲辞世已经是辛鸾毕生之痛。
但其实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想不通叔父为什么会篡位夺权,现实给了他结果,却没有给出原因,以至于他现在都不敢回想,想到了也是:为什么呢?他们兄友弟恭,关系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可红窃脂的那番话,明明就在说,帝与王离心,一切都事出有因,这是让人算计过的,是被人推动的,让他……怎么容忍?
辛鸾的声音有些哑了,他当时没有问红窃脂,是害怕红窃脂误导他。他现在问邹吾,不是为了怪罪他,只是因为信任他。
他声音沉痛,一字一句,“告诉我吧,你们当年,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59章 南殷墟(2)
兔子被烤得已经开始冒油了,油脂滋滋地滴落在火焰里,散出让人食指大动的喷香来。
然而,原本贪吃好馋的辛鸾,此时却对这野味视而不见,只正色地对视着邹吾,搞得最后邹吾只能败下阵来,慢慢开口道,“‘大礼教’那年,我只有九岁。”
这是实话。
他垂下头给兔子翻了个个,复又抬头,认真道:“我不是策划者,我只参与了一环。”
若可能,邹吾真的不想说自己过去的事。
辛鸾十几年一直走在阳关大路上,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可邹吾这些年谋杀、作间、逃亡,行走于世间最阴暗、最见不得光的地方,见了太多事情,早已畏惧人心可怖,不愿再多想多言。
可辛鸾不放过他,穷追不舍地问,“你说清楚,哪一环?”
邹吾面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最终只能叹气,娓娓道,“天衍三年,冬月五日,西宫外戚因天衍帝御极三年却后位空悬,膝下只有一位王位继承人,也就是只有你一个子嗣,便策动外廷两百朝臣,夜奔禁门,请旨扶西宫为中宫之位。当时西苑禁宫锦绣宫外,大小官员两百人伏阙,那时内侍省的首辅太监还姓陈,他左右为难,急派了小内监去请天衍帝的旨——”
邹吾忽地停顿,辛鸾急问,“然后呢?”
邹吾眼波一敛,“当时那个小内监被人易容顶替,把消息拦下,并没有上报到天衍帝。”
辛鸾神色一动,“是你?”
邹吾偏开头,却没有回答,道,“之后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原首辅压不住局面,济宾王临夜赶来,称臣子夜逼宫禁便是造反,指挥禁军痛殴众臣工,几死几伤。”
哪怕未曾亲身经历,哪怕朝内少有议论,但是辛鸾这些年从只言片语中也是能想象天衍三年的“大礼教”事件当时该是何等惨烈,他黯然地接过话头,“对,我听说过的,’大礼教’后,原首辅致仕而去,才有齐二的父亲齐嵩被拔擢到如今首辅的位置,再之后济宾王退出朝局,辛远声入宫……可是……”
这一切总有哪里说不通。
“是说不通。”
邹吾看出他所想,轻轻蹙起眉,“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确定千寻师傅定策的目的是什么,西宫娘娘的母家和林氏国有些旧交,按理说,就算是推动百官伏阙想要把事情闹大也不无不可。可当时的局面实在太混乱了,辛涧的命令是他自己下的,这一下,一环错,环环错。我唯独能确定的是,以最后的结果论,当时一半的朝臣、四方封君、所有虎视眈眈看着高辛氏王权的人,都在暗喜。”
辛鸾皱眉,“你什么意思?”
邹吾复杂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想说的那么明白,又不能不说的那么明白,只能叹息,“阿鸾,你以为各方势力真的乐见高辛氏一门双杰,独霸这天下吗?”
“天衍未立、七雄称霸的时候,就曾有当世大杰指着你的父亲、你的三叔还有辛涧断言,说:’高辛氏满庭芝兰,满堂玉树,绝非一世人哉。’后来高辛氏异军突起,扫荡群雄,你父亲开基建国,一统乱世,可是之后的建制、分封、书同文、车同轨诸般大事,他身边献策的从来不是外姓之人,十之八九事都是你父亲和济宾王自行谋动于密室,传令于天下,所谓首辅更不知被架空到哪里去了,并且,当时没有人敢有异议,因为很多大臣就算不满济宾王朝外独断专行,但是也还要承认,建国按功,济宾王当居首位,他立下的,是权倾一朝、足以代立的功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