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窃脂快人快语,问出了邹吾、徐斌、卓吾一众人的疑虑,辛襄闻言却暼她一眼,明显对这个无礼的女郎,不想说话。
好在有公良柳接言,温温然道,“女郎无需忧心,迎帝子回京自有制度流程。且老臣已联名重臣,乞请济宾王将大政归还,到时候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天子印、符、节,百官侯于轵道,请入神京。国本迁移,乃大事,若是委屈了殿下,也直恐天下异议,”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页来,“这是联名之人,里面文有况俊嘉祥、文清源、谭建元、平季,武有蔡斌、陶滦、巢瑞赤炎将军在列,请殿下阅览——”
辛鸾看了一眼,紧接着徐斌在后面又连问了些问题,公良柳都一一作答。到后来,便是红窃脂、卓吾都不由点头,看起来这样的和谈结果是最理想、最不必动兵戈的方法了,说是皆大欢喜也不为过——他们不仅可以解了如今垚关被围的危机,辛鸾还能摄大政归神京——今日有辛襄公良柳与他们里应外合,事若成,还图什么呢?
整个过程,只有邹吾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辛鸾,看着辛鸾等着徐斌和红窃脂把疑虑问完,问到再无可问,才很是疲乏地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罢。”
徐斌有些迟疑,当着外人面他不好表态,但其实他很是希望主君可以应承下来的,但是他又不得不听令,正磨蹭出大帐时,又见辛鸾向邹吾投去目光,低声道,“你也先出去。”邹吾深深吸了一口气,和辛襄不轻不重地对视了一眼,那一边,公良柳也挪着步子出帐了,他只得点了点头,搀着老人一把,迈步出去。
这一下,帐内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了。
辛鸾冷淡着一张脸,开门见山,“你筹划得很好,但漏了一件事。”
辛襄:“哪一件?”
辛鸾:“夫邹吾腾蛇之身,假做侍卫之臣,妄杀先帝于温室殿内,挟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轨,恣行凶忒,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此诚存亡之际,天衍一夫奋臂,举国同声,誓奋两代之余烈,诛夷逆暴。枭悬以示众,孥妻灭子,方能熄此众怒,以安先帝英灵。”
辛襄皱眉,不解:“你……什么意思?”
辛鸾:“你的好计策。不仅让我保全你父亲的性命,保全他的声名,还许给他北君之位,若将来事当真由你说的发展,那邹吾呢?你是要林氏国兄弟就一直背着弑君的罪名?一直背着你爹的罪孽吗?!”
辛襄万万没想到,辛鸾会跟他谈到这里!
他一时怔忡,心思电转间,慌不择路地抓紧了辛鸾的手,口不择言,“阿鸾,我正要与你说,邹吾他们不可信,他们是西南余孽,他们包藏祸心,是悲门……”
辛鸾腾地站起!
下一弹指,茶水“哗”地泼了出来,连带着茶叶直泼在辛襄的脸上!
辛鸾恶狠狠地挣开辛襄的禁锢,眼眶里几乎在瞬间烧出了红影,“看来哥哥是忘了当初了!忘了是你把我托付给他的!这过河拆桥、无情无义的嘴脸,还当真是有乃父之风!”
辛襄闭着眼,不动,也不躲。
茶水滴滴答答地从他的下颌淌下来,连带着几枚败叶一起落在他的衣襟上。
蓦地,辛襄抹了一把脸,笑了,咄咄逼人地挣开眼,仰头看着辛鸾,“对,我就是无情无义了,他邹吾算个什么分位上的东西?配得上我的有情有义?值得你把这两个词按在我身上?!”
明明没有居高临下,可辛远声看辛鸾的眼神,那种冰冷、凶狠、轻蔑和无视,就如一头磨牙吮血、眼冒绿光的狼。
他切齿,字字都是恨,“辛鸾,我也明白和你说,当初我让他带你入蜀地,是要你再也不回来的!我是要你当个瞎子和聋子,再不管东朝的事情!结果呢?你还是杀回来了!你们还是走了回头路!是我当初瞎了眼,所托非人,我只恨我当时没能看清他的面目,只哄得你在垚关前,让天下人都看我们高辛氏的笑话!”
这样畜生不如的话,辛鸾直气得捏着桌沿浑身发抖!
他想也不想,扬手就想朝着那张脸扇将过去!
谁知这一次,辛襄却再不坐以待毙,站起身抬手抓住辛鸾的细瘦的腕子,隔着那粗糙的麻绳把人狠狠一带,隔着宽阔的长桌,直把人拖到眼前!
“你还想打我?!”
“你还打不得了吗?!”
辛鸾因悲愤而泣血,“若我父亲还在,他第一个抽你巴掌!辛远声,你还记不记得我爹爹是如何待你的!你从小长在王庭,他视你为亲生子啊!他万乘之尊,一朝横死,不说天下伏尸,难道连个让杀人者伏法的公道都没有吗?!”
这激烈的冲突惊动了帐外人,邹吾红窃脂惊恐地冲入帐内,只见帐内辛鸾被擒着手腕,双目赤红,嘶声吼叫:“我不会答应!你今晚说的每个字,我都不答应!你也去让你爹死了这条心,死了以为还可以保全的心!——我要他死!我要他在高辛氏中除名!要他牌位不进宗庙,尸骸不入祖坟!我要一命换一命,要他跪在我爹爹的灵位前伏诛、认罪!”
第78章 垚关(8)
帐外人冲进来时,不由大惊,匆匆忙忙地扑上赶紧把这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的两人分开!
这是议和,不是斗殴。如此情状,成何体统?!
辛鸾气到弓身猛冲,被人拦着还在戟指喝骂,辛襄也干脆风度全无,听到辛鸾叫他爹去死的时候,恨不能把辛鸾打翻在地,一场闹剧,公良柳一把年纪还要拉架,最后磕磕绊绊地终于是邹吾把人送走了,徐斌和红窃脂深深喘出一口气来,彻底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而辛鸾呼呼喘气,自顾自地抖衣坐在榻上,含着腰,憋着气,气势宛如修罗横刀立马,弄得谁也不敢去近前。
“你们有想法你们议着,不必总是看我。”
过了一息,辛鸾抬手冷冷地甩出这么一句话,徐斌申豪红窃脂卓吾等人一脸尴尬,各自支吾了一会儿,这才乍着胆子说了说各自的看法。
原本,他们对济宾王打算还有些摸不清,但今日公子襄这一个头阵,至少让他们到一定程度上推测出他们的想法和布局,且申豪后回来的听说了大致内容,也一直认为,不管今日辛襄是不是出于济宾王的授意,但是能主动提出让位这个条件,就可见对方的军心已经乱了六成。
简而言之,辛鸾这边,形势暂时处于上风。
“殿下,我知道您对公良柳大人有气,但是辛涧逼宫弑君,他只是从犯,如今把责任诉诸那晚所有人,无限摊薄开,没有意义……还不如顺神京这一派朝臣所请,努力还朝归位才是正道,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您等着再过几年,再要清算辛涧,大位在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徐斌。
此人让红窃脂引他前来,就是因为齐二走后,他在南阳战战兢兢,生怕上面挟怀抱负哪天突然杀回来要他好看。起初他一家老小托付千寻府上,之后又辗转听闻红窃脂回转,南阴墟帝子横空现世,他便陡然心生一计。
先下手为强,投效要早!既然帝子早先就驻过他南阳,就说这是天赐的良机,焉有不抓住的道理?为策完全,徐斌还特意找了靠谱的先生卜筮,只见那人淡淡一笑,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话里话外尽是鼓励之意,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求着红窃脂,踏进了这垚关的争夺场。
这些人里,问谁最希望辛鸾继任大统,然后一家老小鸡犬升天的,徐斌敢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辛鸾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徐斌干着急,不理解这高辛帝裔,怎么就对自家王位这么不感兴趣。
申豪今夜假做进城,其实是奉命去赤炎几位将军的帐内打探,此时归来,也跟辛鸾回报了几位将军的态度,辛鸾听着,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随后几人又推导模拟了一遍明日将会遇到的情况,几人见招拆招地往来几次,都想着如何才能最大争取利益,规避风险。辛鸾茫茫然听着,猜测恐怕辛涧此时也是不断地推导盘算。
他们都是聪明人,好处一丝一厘也不放弃,也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人与他和辛远声一样,算的根本不是利益,是感情,明日的,也不是含章太子与济宾王议和,是一个侄儿在和自己的杀父仇人谈筹码。
辛鸾心口像是刚刚被捅了一刀,此时才感觉到痛来,心脏跟着一阵阵地紧缩,反刍着辛远声刚刚那句“我宁可你聋了瞎了”,他忽然悲从中来,一时间只感觉气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