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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璃攸当天夜里便召了栖云阁里的所有下人,明面上说的是过去这些年府里因背后造谣生事被惩处的那些下人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至于暗里的意思,众人皆听得清楚明白。
再者,大伙儿心里明白,卫家与百里家早定这门亲,此事若传开,不止损了双方关系,崟王府面子上也挂不住。因此,奴仆们即便听到了些风声,也不敢四处张扬,只能闷在肚子里或是关起门来议论。
卧雪是那日为在场的人之一,按理她将前因后果看得最是清楚明白,却仍觉得这事情蹊跷得很。
那犯了大错的婢女,面上见不着丝毫胆怯或羞愧;而原该生气的主子,也全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整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晚膳后,卧雪将刚熬的汤药放在卫璃攸手边的小案上。见郡主支着下巴发呆,卧雪自知不便说什么,正打算就此告退,却冷不防地被郡主喊住了。
卫璃攸道:“你去把红绡叫过来。”
侧院里的女伶还在没心没肺地唱着曲,唱的是初见时红绡在东来阁唱过的那首曲子。
昭君出塞,西子入吴。
唱的尽是前朝美人旧事,当时听就觉得讽刺得很,这时听见又觉得十分凄凉。
耳边听着房门开合声,卫璃攸像只被忽然拽紧提线的木偶,随着来人的脚步愈近,身子也愈发紧绷起来。
来人站在她面前时,微微曲着背脊,低头垂目,规矩极了,倒有几分平日卧雪的姿态。
“不知郡主有何吩咐?”曲红绡问。
瞧见她这副样子,卫璃攸忽然心里堵得慌,忙道:“你抬起头说话。”红绡便听话地抬起头看着她。
曲红绡的眼底似是结了层冰的湖面,面上坚冷无痕,里面或还淌着活水。可一旦从里头裂开了缝,哪怕是头发丝大小的,便又时时面临着崩解的苦楚。
好比眼下,她只是看着卫璃攸,就会不自觉地想去打量对方的形容气色,衣服厚薄。又养成了习惯似地去瞧一眼那桌边的药碗,看看是满还是空。
仅看了一眼,就令得眉心轻轻拧了起来。那碗里的汤药装得满满当当,汤匙被干干净净地搁在一旁,一看就是没动过。
卫璃攸见她皱起了眉,心里咯噔一响,紧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眼角瞅到手边分毫未动的汤药,心中警铃大作,忙不迭地端起碗举起汤匙往嘴里送,连吹口气的功夫都不待耽搁。
等送到了嘴里才觉着烫,不觉呛了喉咙,松了手,药碗便直直地落在地上碎成了渣,溅湿了裙裾与鞋面。
“我、我不是故意的!”郡主登时方寸大乱,看着足下狼藉一片,空提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急急慌慌地解释:“我本是想要喝药的,可是太烫了,才会不小心失了手。”
她仿佛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每句话都掉入了无底洞,听不见半分回响。
这时,曲红绡已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子,跪在地上伸手去捡那地上的碎片。
卫璃攸急道:“你别碰,放着就好,我叫卧雪进来收拾。”
对方却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将碎碗一片片拾起,小心地搁在帕子上。
“我叫你别碰了!”卫璃攸半天得不到回应,蓦地站了起来,情急下不觉加重了语气。
曲红绡手里的动作滞了滞,抬起脸看向她,露出个中规中矩的笑来:“卧雪是下人,奴婢也是下人,谁收拾不是一样?”
卫璃攸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试图从对方脸上窥见什么情绪,哪怕是埋怨或是愤怒,也好过眼前这般云淡风轻的笑。
她晓得是自己伤了人的心,换来对方疏离淡漠也怨不得谁。可仍有止不住的酸楚漫到心上,涩涩地堵着喉咙。
卫璃攸随即也俯下身,蹲在红绡旁边去拾那地上的残片。对方倒未拦着她,只从袖子里扯出张帕子递过去,说了句:“用帕子包着手捡,当心点。”
这时候,到那股酸楚似乎钻进眼里,卫璃攸垂下头哑着嗓子说:“你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奴婢能主动爬上百里公子的床,自然是比卧雪要能干得多。”她嘴里像在说着别人的事,说完轻声笑了下。等拾完最后一片,又仔仔细细地用帕子包裹捧在手里,好像这才是更重要的事。
卫璃攸忽然抬起衣袖掩住脸,她肩膀微微颤了颤,未多久就平静下来,但始终听不到哭声。
曲红绡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腕将挡在她脸上的手挪开,略微使了点力气,却不敢使大力。等对方把袖子移开,脸上已看不到眼泪,多半是藏好了,唯有沾湿的眼睫留下了证据。
红绡笑着说:“碗碎了,换一个就好了,犯不着哭。”
她当然知道对方不是为了碎掉的碗而落泪,也没料到自己轻巧的话,又惹来了一场眼泪。
卫璃攸这时候晓得了,有的东西碎了却是换不来的。
*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人们隔着门仔细听着房里的动静。只听见碎裂声与郡主的呵斥声,就即刻脑补出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故事。
只听海棠说道:“别看咱们郡主平时温声温气的,好像是原谅了红绡似的。这关上门还不是气得又是砸东西又是骂人。哎,我看红绡这次悬得很,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白芷犹犹豫豫地说:“郡主待红绡那般好...这两天也未责罚她,还让她单独住一间屋子,再不必与人同住。而且我总觉得红绡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说不定不是咱们想的那样,里面也许又什么误会?”
“那天我和卧雪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海棠摇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想来也是,但凡逮着了机会,谁不想攀高枝。”又说:“郡主对付她这叫温水煮青蛙,都晾了她好几天没搭理。让她单独住,便是暗示咱们不许和她说话。”
白芷小声嘀咕:“可红绡本来就不爱说话,这又算哪门子处罚...”
只听海棠语重心长地说:“郡主既是女子,瞧见自己未婚夫婿大婚前同别的女子有染,还是和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心里能不窝火?”她叹了口气,续道:“早上碧菱不过是多嘴了几句,不小心被郡主听到,就被贬作粗仆给打发走了。你且说说看,红绡犯的错和碧菱比起来,孰轻孰重?”
经海棠这番推敲,白芷又不禁为曲红绡未来的命途捏了把汗。
这日清晨,碧菱在院子里吱吱喳喳地道:“现下算是晓得了,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风月场里来的脏东西就是日日拿清水洗净了,供在佛堂里,都掩不了那一身骚味。可怜郡主错信了奸人,还将她当自己人。好在是出嫁前给撞见了,若就这么糊里糊涂带人陪嫁过去,以后还不知变成多大的祸害呢。”
她说话本就尖酸,对曲红绡早存偏见,以往不过是顾虑对方有郡主护着才不敢多舌。如今见她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便不再避讳,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往面上讲,也不怕被人听见。
只是不巧,她这番话被出门散步的郡主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全。气得郡主当场大发雷霆。若非顾忌她是世子派来的人,只怕当场就要将碧菱杖责逐出府去。最后还是罚了碧菱掌嘴十下,贬去浣衣所去做粗仆。
海棠从未见过郡主在人前气成这副模样——她那时候整个身子连同着声音都在颤抖,圆瞪着的眼中通红一片,仿佛下一刻眼角就要溢出血来。
最后还不忘朝碧菱落下一句狠话:“若还让我在府中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便让你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海棠当时不禁打了个寒战,晓得这绝不是一句空话。郡主说话时那尖刀似的语气,加上满身难掩的戾气,就是立刻将碧菱就地处死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回想起来,仍有些不寒而栗。经冷风一吹,周身愈发冷得厉害。海棠不禁摩挲了下手臂,缩紧了身子。
这时,郡主屋内忽然又有了动静。凑热闹的下人们立刻四散开去,假装在忙自己的事,却依然时不时偏头扫眼地去瞧那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
只见曲红绡手里捧着碎碗,脸上平静得叫人瞧不出一点喜或悲。
“我瞅着红绡姑娘倒不像是挨了骂出来的。”白芷低声说着话,身边的海棠却不以为然:“她呀,就算天塌下来了,都还是这个样子。”
却不等天塌下来,曲红绡脸上便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夜深人静的时候,璃攸郡主又唤了曲红绡去房里,说是晚上一个人睡害怕,硬要红绡陪她睡。
这理由编得唐突又破绽百出,经不起细究。
然后曲红绡只是愣了愣,随即便应下了。
她贴着床边背朝向卫璃攸侧躺着,正准备合眼睡觉,只听到背后的人声音软糯糯地道:“我有点冷,你靠近些可好。”
曲红绡道:“奴婢身子凉,怕会冻到郡主。”
却不想没过多久,竟有人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从背后轻轻搂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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