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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歌梦见了他的小时候。
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老旧泛黄的相片式回忆中，小扬歌拘谨地坐在异管局的办公室内，紧张不安地搓着衣角。
有面容模糊的大人蹲下身来，温柔地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听见自己怯生生道：“明……明扬歌。”
“啊，很好听的名字，我们以后就叫你小扬歌怎么样？”
温暖干燥的大手抚上了他的脑袋，小扬歌放松了一下身体，小小声道：“嗯。”
杨歌像个旁观者，看着小扬歌在异管局众人的看护下慢慢长大，慢慢适应突如其来的力量，慢慢放下了对怪物们的仇恨。
黄得发酸的阳光下，到处都是不真实的扭曲世界。
老师在课堂上耐心教育大家：“我们是地球的主人，我们要爱护生态环境，要跟地球上的动物们友好相处。”
小扬歌瘪瘪嘴。那时候的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人类一种智慧物种，他知道有怪物的存在。
他戳了戳同桌，用一种地下党接头的语气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长得像人的怪物，你会怎么做？”
同桌根本不信，乐道：“杨歌你别不是学傻了吧，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怪物。”
同桌又道：“不如你去问问老师？”
老师站在杨歌身后，笑眯眯地听两个小同学唠嗑——“怪物怎么啦？嫌人家长得丑就不让人家在地球上生活吗？没这种道理，好了好了继续听课，我们来讲讲愚公移山的故事……”
时空在这间小小的教室中凝滞，旁人的谈论一再模糊，梦境碎片中杨歌只能感受到一种想要痛哭的幸福。
杨歌还在梦中，他受困于小扬歌的身体中，无助地看着自己优柔寡断放跑了一只又一只的怪物。
小扬歌站在十字路口四处张望，累得大口喘气，茫然而又绝望地看着乱飞的怪物们四处逃窜，天空是极压抑的灰色，宛若破旧的纸张一般随时都会碎裂成一片一片。
杨歌要急死了，他心中呐喊道——【快点展开维度场封锁啊！而且你不是随身带着武器的吗，为什么不用它！】
年幼的小扬歌不会那些，他只会痛苦地哭泣。
冰冷的雨滴冲刷着天地，来来往往车辆汽笛声不耐烦地催促着，落下的雨水在柏油马路上蜿蜒，在红色车灯的映照下竟像是一片片滩在地上的血迹。
当杨歌这样想的时候，本来只是水洼的痕迹一瞬间变成了血液，红得粘稠的液体让天地都为之变色，漫山遍野的血雾一点一点席卷了杨歌的梦境，梦境中央孤单的小扬歌被那片红色吞噬，被融毁。
杨歌感到胸口处一阵窒息，仿佛有大石块压在他的心头，他想要大叫，想要逃离。
杨歌在一片血雾梦境中醒过来。
他拎起了趴在他胸口踩奶的魅魔猫猫放在一边，长长吐出一口气，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盯着它看了好一会，然后道：“原来你是一只三花。”
毛茸茸的魅魔塞西尔傲娇甩头，嗲嗲的夹子声拖着长调：“喵~~~”现在才发现我美吗，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杨歌适应了一会儿突然恢复的视力，把自己身上盖着的羊毛毯子叠放整齐，然后开始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还没忘掉那个梦境。
“清醒了吗？”苍舒玉过来问道，顺便递给他一杯温蜂蜜水。
杨歌回神，“好多了。”
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些沙哑，一点点小鼻音甚至让苍舒玉有了一种对方在向自己撒娇的错觉。
杨歌慢慢喝下那杯蜂蜜水，“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我刚准备叫你起床呢。”苍舒玉看了眼天色，无奈道：“异管局也真是的，大晚上还叫人去开会。”
异管局向来如此，更何况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能让自己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都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杨歌点点头，收拾了自己一番，然后道：“好吧，我这就去。”
苍舒玉若有所思，“你的视觉已经完全恢复了是吗？”
“嗯，”杨歌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神明少年，赞叹道：“你真的很好看。”
明明生得一双多情目，却偏偏配上薄情唇，张扬得浓烈的五官与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优雅，确实是有让人沉沦的资本。
苍舒玉啼笑皆非，谁问你这个了。
杨歌又道：“房子装修得也好看，猫猫鹦鹉也都很可爱。”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恭维自己的男人，苍舒玉忍不住偏过头轻笑。
这人怕是还没睡醒吧？怎么显得这么呆。
放他出门会不会出事啊？
“咳，”苍舒玉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指的是一起去异管局，虽然苍舒玉没有资格参与会议，但他想要参会的话应该没人拦得住也没人愿意拦。
杨歌的动作停了一瞬，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苍舒玉终于看不过眼，上前一步替他将领口处细细整理好。
突然靠近的身体，温热的呼吸缠绕。
杨歌连耳朵都红了，他僵硬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等着苍舒玉为他整理领口。
手指微微靠近脖颈处的时候，热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给皮肤，酥麻的感觉直接让杨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了，”苍舒玉退后一步，满意道：“去吧。”
“嗯……谢谢你。”杨歌有些不适应地微微撇过头不敢看对方，苍舒玉很小心没有让手指碰到他的皮肤，可他倒是宁可对方更直接、更粗暴地帮助他。
杨歌此时已经将那个不太好的梦境忘得七七八八，重新整理好情绪的他又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异能者，他转身准备踏入那片黑暗长夜，去面对属于他的暗夜。
苍舒玉看着他的状态，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远远叫住了杨歌，“杨歌。”
杨歌回头。
苍舒玉慢慢斟酌着字句，一字一句道：“你必须抛弃你的道德感。”
坠机事故不是杨歌一个人造成的，他也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最大的凶手已经魂飞魄散，除此之外，人类对怪物的轻视蔑视，对自身所拥有的力量的高傲，粗心的通讯人员，甚至是上层批复者对“人命”还是“资源”这一问题的反复考量，都无形中促进了这场悲剧。
再广泛点说，多次给了人类“可以交付信任”的错觉的苍舒玉，拦着苍舒玉不让他插手的青龙，同样有错。
只有杨歌固执地将自己困在牛角尖里，固执地用极高的道德感将自己束缚——他总是在想着，如果自己可以快一点发现怪物的踪迹，如果自己可以提前一点点再去询问“链式搜寻”的申请进度，那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甚至于，自己是不是不应该一直都坚持着无辜者无罪。
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一开始就同意那个所谓的无差别猎杀计划。
杨歌踏上了星辉明月路，站在灯影懒散的十字路口上，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
异管局大楼前的正六面体雕塑，在夜色的笼罩下更显冰冷灰暗。
同事A抱着一个大箱子和杨歌擦肩而过。
杨歌愣了愣，他看着对方眼眶下浓厚的黑眼圈和凹陷的双颊，再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杨歌叫住了他：“你这是要去哪？”
都这么晚了，不应该在异管局里休息吗？
同事A迟钝地转头，“啊，杨歌，是你啊。”
他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你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会议室里就差你了。”
至于他，作为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根本没有资格去参与那一场会议。
同事A双手抱着大纸箱子，使劲往上抬了抬以至于不会让上面堆着的各种鼠标键盘、软垫玩偶掉落在地，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那个啥，我先走了。”
同事A东倒西歪地抱着他在异管局多年来布置的一切，空落落地走入黑暗长夜。
异管局非常偏僻，在信号屏蔽之下甚至没有外人可以接近。
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走到有人的路段。
杨歌收回视线，大步跨越长长的阶梯，熟门熟路地踏入会议室。
已经是黑夜，异管局大楼中却灯火通明，无数人依旧在忙碌着，杨歌看着在前排放置着自己的名牌的位置，突然有些不敢走上去。
众人见他进来，喧闹的谈话声停了一瞬，然后继续交头接耳，时不时用眼神打量着杨歌，再也不复以前的寒暄巴结。
周曙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杨哥，您……”
杨歌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跟自己搭话。
主讲人满眼疲态，他走上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我想大家都能明白我们今天这场紧急会议是因为什么，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会议开始之前，让我们共同为那一百二十八条人命默哀三分钟。”
全场起立，静寂无声。
三分钟过后，主讲人长叹一口气，“那么接下来，先由我来带领大家，为这场事故来一次全面复盘。”
若有若无的眼神从四面八方而来，杨歌在众人的注视下，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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