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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仙长叹了口气,在墓碑前盘腿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姿势。他看出来了这个丹书年纪也不是很大,眼窝很深,嘴巴有些大,长相不是孔捷那副圆润无辜的类型,却也是俊朗健美,笑起来应该是很好看的,并且他身上的气质令人有些意外,不是邪恶阴郁,反而是笨拙质朴,看起来没有什么心机,傻乎乎,直愣愣的。
黄大仙刚刚也摸了土壤,亦感觉到了他的死亡画面,人死后尸体是不会说谎话的,这的确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并且最让黄大仙意外的是,丹书在死前,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会死——这与他与小唐侯的推测是有出入的,也就是丹书并不是有意用自己的死亡来暗害国公爷,他只怕也是被利用的一环——黄大仙瞧着,小唐侯也一定是有了这个猜想,所以才会在招魂前不情不愿地朝死者祭拜了两下。
黄大仙左右看了看那花岗的坟茔,问:“你的族人为什么不把你的尸体带回乡呢?我看你的家人也没有来给你送别。”
这坟茔并不寒酸,但缺少有人用心的痕迹,若是黄大仙没有看错,他的亲人应该没有一个人来祭拜过,没有一个人在墓前为他落过泪。
丹书的鬼魂垂下眼睛,轻声说:“我的家人都死了。”
黄大仙心中暗惊,反问:“你不是草原上的贵族嚒?”
贵族多子多福,除非倾家之祸,很少听说有绝户的。
鬼魂实实在在地摇了摇头,“不是,那是他们给我的身份,我其实算是半个纥骨人半个汉人,一直住中夏的边地的。”说着他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他少时候住的帐篷,放过的牛羊,还有他挤的奶挖的菇。
黄大仙:……
黄大仙抑制不住地回头看了小唐侯一眼,脸上难掩震惊:丹书的身份竟也是假的。
小唐侯的眉头此时已经轩了起来,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黄大仙想了想,又试探问:“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国公爷的?”
既然身份都是假的,那可能所谓“围场秋猎”也跟本不是初相识,怕是另有其他的渊源。
果然,那小鬼丹书认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与他们此前所知完全不同的回答:“九年前,我们那来了个宗罗大王,他让我们每年交三百牛羊,交不出就把人的鼻子割下来,我娘的鼻子被他割下来了,是国公路过我们那杀了那个人,我记得他,想报答他。”
小唐侯眉梢一跳,火险些又被燎起来:“可你险些害死他!”
丹书紧锁眉头:“我不是有意的……”紧接着,他歉疚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小唐侯立刻瞪了他一眼,眼里闪过尖利的光芒。
小鬼丹书立刻抽搐似的瑟缩了一下,掐住自己的胳膊,不追问了。
黄大仙回过头来,找小唐侯印证:“他说九年前汉纥边地被国公所救,当时您应该也在罢?”
“也在。”小唐侯不耐烦地一点头:“但这种琐事不归我管,我只管前线武力弹压,后方怀柔安抚都是国公负责,具体记不得了,好似有‘割人鼻子’这么一桩。”
汉夷杂处之地最容易出事,光靠打还不行,还需要一点“技巧”,丹书说的的确很周殷风格。但这也说明这丹书对周殷还真的没有“恶意”,他怀着报恩的心思靠近,草原上土生土长出来的小男孩,八分真心,两分假意,带着玉玲珑,怪不得能把周殷看迷糊。
站在后面一直听一半聊天的王朴不知内情,听到孔捷这样说眼睛险些瞪得脱框而出,心道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地与国公似乎是旧相识的意思?国公还要给他打配合?
黄大仙仍然对丹书耐心地安抚:“做错事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不能一错再错,你知道安排你的人是想要用你谋害国公爷吗?你知道其他内情吗?”
丹书困惑地用力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从他的反应来看,这只鬼的确是十分的混乱,年纪小小地从边城地方误入繁华,一直都是别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从遇害到现在都还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大仙平和地循循善诱:“那总有人安排你改变身份吧?是谁给你那枚玉玲珑的?是谁教你如何和国公爷相处的?是谁把你安排进围猎的使团名单的?”
这一次,丹书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脸上一时间流露出无比崇敬的表情,两手郑重地交握胸前,抬头仰望着,微微颤抖:“是……”
黄大仙屏息起来:“是谁?”
丹书道:“……是白神!”
小唐侯立刻瞠目,此情此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教派”的名字,当初太常寺里,韩沐自居正统地说起民间淫祀“白神教”的时候,他还曾嗤之以鼻地问他何为正邪,韩沐一番话说到他哑口无言,没有想到丹书这件事里竟然还有这白神教的势力牵涉其中,韩沐当时说这个邪教图什么来着?……图人命!越多越有力量的人献祭,他们教派的能力越强!
黄大仙立刻回头,与同样瞠目的小唐侯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毛骨悚然。
黄大仙几乎是难以呼吸地稳了稳心绪,转回头去,尽可能用波澜不惊的口气问:“你总有一个任务吧?你的任务目的是什么?”
鬼魂丹书的目光坚定:“劝国公信奉白神,早日脱离苦海。”
这话他说得铿锵有力,却听得黄舟和唐放两个人冷汗透脊。
黄大仙颤抖问:“白神为什么想国公信奉它?”
鬼魂丹书虔诚道:“白神对我说,越强大的人信奉他,他的能力也将变得越强大,这样才能更好的造福信众,他还告诉我,国公这些年来一直被心魔所困,我是可以帮他解除心魔的命定之人。”
好嚒,这一下全都解释得通了。
唐放在旁边听得咬牙切齿,上下牙磨到咯咯作响,真想上去扇他两个耳光。
小唐侯忍了忍,硬声问:“你上线是谁?怎么联系?”
丹书迷惘了一下:“……我没有上线。”
黄大仙回头,小声劝,“您别这么问他,他听不懂这些……”
这蠢孩子都不觉得自己在谋害国公爷,他哪里来的上线?
丹书听到他的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他无心隐瞒眼前这些人,因为他们都是国公的人,那位格外暴躁的又是国公的心上人,但他本鬼的确是更能接受黄舟的问话。
“听不懂是吧?”小唐侯冷笑一声,“我这逼供呢,你跟我这儿尧舜禹汤是吧?”
说着单手提起黄舟,让他靠边,黄舟哪敢抵抗,乖乖起来了,丹书则戒惧地看着跟他平视相对的小唐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唐放一振袖:“来!你现在给我好好想想,你死的那天晚上,谁杀了你。”
丹书:“有……有很多人。”
唐放厉声:“说你认识的!”
丹书惊恐闭眼:“有个光头!他头上有刺青!”
唐放伸手钳住丹书躲闪的下巴,逼着他看着自己,缓缓说:“我没问他什么样子,我问他叫什么?平日在哪活动?”
丹书哭丧:“我不知道,我只是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白神的祷会上,第二次就是城外。”
唐放:“见过一次你印象这么深刻?”
丹书:“是因为他长得让人印象深刻啊……”
唐放:“他杀了你之后去了哪里?”
丹书:“我不知道。”
唐放:“我在问他们的窝点。”
丹书摇头:“我真不知道……”
唐放一把拎起他的脖子,声音陡然转急:“你不可能不知道!”
没有人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定定地看过来,冷酷,疯狂,邪异,凌厉,就像两把泛着毒光的刀,扎得人无法呼吸,小唐侯看着丹书,冷酷问:“你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在你身上捅刀的嚒?没有看到他们是怎么处理你的尸体的嚒?这群人杀了你、割掉了你的头发、拿走了玉玲珑!你难道就没有跟上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是要复命的!他们杀了你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们的窝点!你一定知道,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这一次,不止是丹书,就连黄大仙和王朴都惊悚地看着孔捷。
他维持着揪着丹书脖颈的姿势,浑身笼罩出清晰的压迫感,像是原地卷起了一阵狂风。
小鬼丹书开始颤抖,好像在这种可怕的提醒和压迫中终于想起了什么,喉头咯咯做声:“我……我……”
他惊惧地看着唐放,一时间,无数令他害怕的的碎片奔涌了出来,那是他刚刚死亡看到的画面 ,他漂浮在半空中看着那群人是如何对待他的,那是俯视的视角,光头割下了他的头发撸走玉玲珑,然后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其他人处理他的尸体,光头则翻身上马就近从长夏门弛马而入,直行穿过仁和、正俗、永义、修善四个坊区,东行思顺,进入了南市偏角门……
小唐侯眯眼,尽力要看清楚丹书传达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整片涂成椒黄色破败脏污的墙,他深入,看到各式各样的酒器和人影,光头进了铺面又到后堂,闪避着进了地窖一般的地方,那里面很暗很吵很多人,光头频频回首好像忌惮着有人跟随着他,直深入到酒窖的最里面,他把珠子放在一个人面前,“送回去罢。”穿着长袍的人立刻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底描盒,收了珠子,飞快地贴上一道封印,做完这些又像是察觉到什么在空中窥视,立刻伸手一挥……
自此,丹书的记忆彻底中断。
小唐侯骤然间从丹书的记忆中脱身,松开手掌,丹书一个脱离,整个鬼轻飘飘摔倒在地。
小唐侯消化着刚刚的所见,居高临下地看着丹书,目光似悲悯似厌恶:“……好,我知道了。”说着他径直转身,朝着已经惊呆的黄大仙和王朴平淡地说:“南市思顺坊临街的坷尔喀酒铺,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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